椰子姑娘漂流記(短篇)

接下來的故事,她不需要旁人的陪伴了,單身上路就好,
世界太大,難得遇到幾個懂你的人,當浮一大白。

我和椰子姑娘也相識在多年前的拉薩,當時我是拉薩浮游吧的掌櫃,她是個自助旅行的過客。
第一面的印象很和諧,她給了我一瓶啤酒和狠狠的一巴掌。

我那時剛剛經歷完一場漫長旅途:某天深夜在酒吧唱歌時,唱哭了一個女孩,然後因為一句玩笑,陪著這個女孩一步一步走去珠峰。
出發時,我只背了一隻手鼓,那個女孩身上只有一串鑰匙、一本護照和一台卡片相機,我倆身上都沒什麼錢。
路費是邊走邊掙出來的。
風餐露宿、饑寒交迫,一路賣唱,
從拉薩的北京東路浮游吧裡走到了喜馬拉雅山的珠穆朗瑪峰前。
珠峰下來後,女孩和我分別在定日縣城,她道了聲「再見」,孤身一人往尼泊爾的方向走去,我沿著尚未修好的中尼公路一路賣唱回拉薩。
那個女孩不用手機,我沒再見過她。

從拉薩出發時,我沒關酒吧門,也沒來得及和眾人打招呼,導致民怨頗深,一回來就被揪鬥了。
大家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讓我罰站,一邊罰站一邊坦白從寬。
酒吧裡那天還有兩桌客人,面子丟到家了。
我把過程坦白了一遍後,發現捅了馬蜂窩。
一堆人拍著桌子、拍著大腿開始指責我:那姑娘身上一分錢都沒有,
萬一餓死了怎麼辦?你一路賣唱把人家姑娘帶到了珠峰,
怎麼就沒能把人帶回來?你怎麼就能放心讓她獨自上路?
我說:唉,沒事的沒事的,真的沒事的。
眾人封住我的話頭,繼續數落我。
我知道大家都是好心,但有些話我實在不願挑明,
還有些話實在懶得說出口⋯⋯我有點煩了。
當時年輕,倔得很,我青著臉不再說話,推門出來,坐在臺階上抽煙。
一根煙沒抽完,一支啤酒遞到了我面前。
抬頭一看⋯⋯不認識,是個陌生人。
我接過啤酒,問:你誰啊?
陌生人操著一口川普說:兄弟夥,你往旁邊坐坐,給我挪點地方噻。
陌生人坐下後,先是和我碰了一下杯,然後啪的一巴掌拍在我背上,大聲說道:做得好!
我嚇了一跳,問:你幹嗎?
陌生人不接話兒,一臉嚴肅地看著我說:那個女孩子,她不會有事的⋯⋯因為她已經不想死了。
然後又說:那個女孩子,需要獨自去證實一些東西。

我扭頭盯著這陌生人看,好聰明的一雙眼睛。
一屋子的人都把這個故事解讀成了豔遇,
只有這個陌生的客人敏銳地發現了一些東西。
那個女孩和過往的世界切斷了一切聯繫,
不用手機,她那夜來到我的酒吧時,身無分文。
隨便一首老歌就引得她淚水決堤⋯⋯
她心中一定鬱積了莫大的悲傷,很多的徵兆指向同一個答案:
那天晚上她已然打算放棄自己。
她心裡應該全濕透了,只剩最後一丁點火苗。
她淚眼婆娑地開著玩笑,守著最後那一丁點火苗無力地反抗著自己,
她站在懸崖邊對我說:帶我出去走走吧,去一個比拉薩再遠一點的地方。
旁人聽來不過一句玩笑,或許是她最後的一根稻草,換作是你,你會拒絕嗎?
然後是兩個陌生人的一段漫長旅途。
漫長的旅途結束時,她站在珠峰大本營的瑪尼堆上對我說:
你把在拉薩時唱哭我的那首歌再唱一次吧,這次我不會再哭了。
是哦,珠峰的那一刻,當她話一出口,我便知道她不想死了。
我參與的不是一次旅行而是一場修行,
女主角最終重新找回了內心強大的力量,自己拯救了自己。
在這個故事中,我不過是個配角,戲份既已殺青,又何必狗尾續貂?
接下來的故事,她不需要旁人的陪伴了,單身上路就好,
就像這個陌生人說的那樣:這個不用手機的女孩需要獨自去證實些東西。
世界太大,難得遇到幾個懂你的人,當浮一大白。

我坐在酒吧臺階上和那個陌生人喝掉了整一箱的拉薩啤酒,
然後做了九年的朋友。
那個陌生人叫椰子姑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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